亲爱的老师、亲爱的同学们：

下午好！

我非常高兴也非常荣幸能来参加北大汇丰商学院的毕业典礼。我原以为北大的汇丰商学院是一个民间办的学校，只不过是“拉大旗作虎皮”，借用了北大的名义。来了以后发现确实是真正的北京大学的学院，确实是真正按照北京大学的办学宗旨和百年传统在培养人、教育人，而且培养出了一批又一批的优秀人才，走向了祖国或者世界的工作岗位。有同学到青海当了副县长，我祝他继续进步，下一次来的时候，起码要当个副省长。

看到这么多年轻的、青春勃发的脸庞，听到你们爽朗的笑声，我这个老人心里是很感动的。我老感觉到自己也很年轻，但是一想我已经70周岁了。在过去的农村，70岁就是天天坐在南墙根下晒太阳的年纪了，已经是老得不像话了。但是由于我们时代的进步、科技的进步，使我们70岁依然想工作，依然想做事，依然想学习，依然想跟年轻人交流。我这两年办了两个公众号，一个是“莫言”，一个是我和书法家王振一起创办的“两块砖墨讯”。我想通过公众号跟年轻人、广大的读者交心，交流学习的体会。

学习会使人变得年轻，学习会使人保持活力，学习也会使人进步。尤其是在当前这样一个AI横行霸道的时代，如果我们不学习，很快会被淘汰。也有人说了，即便你学习也很快会被淘汰。但我说，即便是学习也很快会被淘汰，但我依然还是要学习，学习后被淘汰的，总比躺平了被淘汰要光荣许多。所以，同学们这么年轻，希望你们一定要振作精神，跟AI搏斗，一定要战胜它，让它为你服务，让它服服帖帖，不要让它变成你的主人。

昨天，我们跟海闻教授一块聊到AI跟当下的文科、跟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。自从DeepSeek出来以后，文艺界好多人经常聚在一块儿谈论这个话题，也有很多人谈到了他们使用AI创作的体会。各种意见都有，乐观的，悲观的，积极的，消极的。我们可以多听听，但不要偏听偏信，最好自己实践一下，感受AI创作跟真正的文学创作到底有没有差别，如果有差别，差别在什么地方？我们对未来是怎么想的？作家这个职业是不是真的已经山穷水尽？是不是很快就会迎来被AI代替的凄凉局面？我想把我这一段时间跟AI打交道的一些小经历跟大家分享一下。

今年春节前，浙江一个古老寺庙的长老，通过他的朋友找到我，说今年是他们寺建寺1300周年，希望我能做一篇赋纪念，然后再三说请我做赋的必要性和唯一性。刚开始我很兴奋，以为这是一个满足虚荣心、展示才华的机会，但又一想，可不能接这个活儿。我的回答是：如果AI没有出现之前，我可以写，但是AI出现以后我就不能写了，因为我即便写的很好，人们也会说这是用AI写的；我写的不好的话，人们会说还不如AI写的。他们感觉到我的理由很充分，就没再来找我。

把这事儿辞了以后，我突然想，我干嘛不试验一下呢？于是我对AI说：江南一座名寺，建寺已经1300周年，希望我为其做一篇赋，你能模仿《洛神赋》《滕王阁序》《岳阳楼记》的风格，做一篇千字左右的赋吗？我话刚说完两秒钟，AI就写出来了。

我一看，确实比我写的好。文章先从这个庙宇的历史讲起，然后再讲这个庙宇的周边环境，还有跟这个庙宇相关的神话传说，以及主持过这个庙宇的历代高僧。我想该说的确实都被它说了。它可能在瞬间搜遍了有关这个庙宇的所有资料。但是我读了一遍以后发现，尽管这个文章写得非常华丽，四六句骈体文，押韵对仗，但是却没有思想，缺少像《岳阳楼记》那种“先忧后乐”的主题思想，也缺少《兰亭序》里的“人生短暂、生死无常”的感慨。

后来，我把这个感受跟一个作家朋友交流，他说这不怨AI，怨你自己。你给它一个思想，它就会给你演绎，你不给它思想，它给你演绎什么？这个话说完了，后来我也忘了这事。今天上午，我对AI说：你能不能把“庙宇不是市场，施舍不是交易”这个思想灌注到你帮我做的这篇赋里？一秒钟后，结果出来了。我把其中的一些好句子给大家念一下。

同学们觉得好不好？我觉得我是写不出来了，你们大概也够呛。时间充足的话，你们可能写出来，但是一秒钟的时间让你写，你是写不出来的。AI确实掌握了大量的信息，而且有超过任何人的计算和汇集材料的能力。所以，我想单就写赋来讲，确实是99%的作家不如它。

但是，我还是不太服气。我突然想到今天是五月端午，我说你能不能给我以端午和屈原投江为题，作一首七言绝句。这就更快了，一转眼就出来了。

也挺好，但确实也是陈词滥调，没有什么新鲜创造。我又想起当年毛泽东主席有一首关于屈原的诗。

我就告诉AI，你能不能模仿着毛泽东诗词的风格，还就这个题目再做一首七言绝句。它马上就出来了：

“屈子当年赋楚骚”，第一句完全一样，抄的。第二句改动了一下，“手中笔作卫邦刀”。第三、四句“奸邪蔽日忠良少，勇赴狂澜意气高”，把毛主席的诗稍微改动了一下。虽然符合七绝格律的要求，但丝毫没有创造性。

从这一点上来看，AI不如真正的大诗人写的好。

我还不死心，想再试验它一下。我说请你模仿着莫言的风格，还就这个题材写一首诗。它马上就写了：

还写了一个注：

这基本上就是胡说八道了。

这两个小小的试验验证了AI确实很厉害，确实有超过作家的地方。但是从真正的文学创作、诗歌创作角度看，它确实还是不如伟大的诗人写的好。我想让它写小说，它也不如伟大的小说家写的好。

总之，在这个时代，我们作为文学工作者，无论写诗、写小说，还是写剧本，还是应该立足于现实生活，从生活出发，从个人经验出发，不断深入到民间去，深入到基层去，深入到生活中去，去获取最新鲜的、最充满时代气息的情节、细节、生活经验，塑造出最具个性、最有时代特征的人物来。我想在短期内，AI是不具备这样的能力的。所以，我不担心在几年内作家就没饭吃了，我也不相信AI在短期内能够写出比优秀作家写得更好的小说、剧本、诗歌。

但假以时日，AI的进步不可估量。这两天网上都在爆炒，说西方某国的一个工程师给AI下个命令，让它关机，它不执行。后来，还有个工程师说要换掉它，它立刻说你要换掉我，我就把你的隐私告诉你老婆。

这个事儿到底是真是假，其实也不好验证，但我相信，AI确实是在不断学习、不断进步的。它积累的信息会越来越多，掌握的资料也会越来越全。所以，它很可能会随着知识的不断叠加，慢慢发展出一种类似“感觉”和“情感”的逻辑思维。要是哪一天它真的有了情感、有了自己的意志，突破了那条临界线——那时候恐怕就不仅仅是作家没饭吃了，很多人可能都要面临失业危机了。这种社会性的问题，到时候会带来多大的影响，我们现在也真不好想象。

但是，我觉得大家也别太发愁。我相信，从国家到全人类的层面，肯定会有比我们更聪明的人，会想办法去把握好这个“度”，不会让机器、让人工智能彻底超越人、控制人。

总的来说，我觉得人工智能目前还是人的工具。我们可以把它当成“秘书”来用。以前在农村，有些文化水平不高的干部实际上是秘书在“指挥”他。他们的讲话稿都是秘书写的，秘书在稿子上写一句“接下页”，结果这位干部讲话时也念出来了：“接下页”——然后接着讲。那是因为那个年代有特殊背景，他本身文化不够。大多数使用秘书的人，要起草文件，他得先跟秘书讲清楚要写什么，列几个要点。秘书写完，他还要看，还要改，反复改，然后定稿。

现在，我们用AI也是一样。它可以帮你写，但你得先有想法、有判断，最终还要你来把关。所以，我的观点就是：AI可以用，而且要大胆去用，但不能让它反过来用你，不能被它控制。你得让它是你的助手，不是你的主子。另外，当你看到AI写出了超出你的才华的文章，你必须反省自己的不足，不能真的以为自己具备了这样的才华，在文章的末尾，你应该坦率地说明“此文借助AI完成。”其实，不管文章超没超出你的才华，只要是用过AI，都应该注明。

我作为一个作家，今后还要继续为AI提供素材，这是光荣的，也是一个真正的作家应该做的。刚才大家也听到了，AI之所以能写出一首跟“红高粱”有关的诗，是因为它搜到了跟我小说《红高粱家族》相关的许多信息。如果没有这些信息，它是写不出来的。所以，我认为，我们这些作家还是应该不断地从生活中获得新的经验，创造新的作品，让AI向我们学习，让它更丰富、更生动、更有文学素养。当然，如果有一天它真的比我们聪明了，那也没办法。

以上我一直在谈AI和文学的关系。这个问题其实不仅跟搞文学创作的人有关，跟在座的学金融的、学管理的同学们也是有关系的。我相信大家现在都已经非常熟练地使用AI了。我们要把AI变成我们的一个小助手，用得顺手、用得聪明，但不能让它牵着我们走。我们昨天跟海闻教授在一块聊天时，也开玩笑说AI会使聪明人越来越聪明，会使傻瓜越来越傻，让傻瓜自以为妙笔生花、妙语连珠，但实际上都是假象。因为这不是你写的，是机器写的。机器也不是自己写的，而是总结了前人的无数经验来写的。所以我想，在我们即将毕业、走向生活之后，肯定还会遇到许多AI无法解决的问题。

我最后讲一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，给大家做个参考，看看你们今后在生活中会不会遇到类似的事。

十几年前，我跟几个朋友去南方一座城市旅游，当地有一个著名的风景点，是一个很陡峭的悬崖，悬崖上有人工开凿出来的、简单的阶梯。当地有一种两个人抬的滑竿——竹编的、像个轿子似的运输工具。因为特别陡，很多人就借助滑竿被人抬上去，当然是要收费的。

在抬人的过程中，这两个抬滑竿的人还在不断地唱歌，声音特别高亢。我看到他们被这个人压得肩膀都塌下去了，脖子撑得很长，但他们还一边劳动一边引吭高歌，嗓音高得直冲云霄。我就想，他们唱得这么高，是不是因为压着重物，才能唱得这么高，这当然是一种联想。

这时候来了几位游客，其中有一位体重大概200斤以上，看样子爬不上去了，他就说：“你们能不能把我抬上去？”这两人一看，说你这体重，一个人顶俩，能抬，但得收双份的钱。后来他们就争，争来争去，最后达成协议，抬他上去收一个半人的钱。

这时，我们北京来的一个报社记者站出来，很愤怒地批评那人：“你这么胖，还让人家抬？你于心何忍？你看过电影吗？过去坐滑竿的都是地主老财、军阀，你坐滑竿不觉得羞耻吗？”

他说了一大通，那人一听，说：“那我不坐了还不行吗？我不坐了。”

结果这俩抬滑竿的人就揪住那记者，说：“不行！你把我们谈好的买卖给搅黄了，那你得把钱补上。”记者说：“凭什么我给？我又没坐。”人家说：“我们本来谈好了，你一批评，人家不坐了，那我们今天这钱不就没了吗？”这是真实的事。

当时我就想，我们到底该站在哪个角度来看这个事？站在记者角度，好像也挺正义；但从这两个抬滑竿人的角度，他们靠这个吃饭，辛苦拉活儿，好不容易谈成了，又被搅了，那他们一天的生计怎么办？

你们今后走上社会，走上工作岗位时，也许会遇到类似的许多两难、甚至三难的一些棘手问题。那时，希望大家能够站在多个角度上，尤其是要站在对方的角度上来思考问题。这样才能得到相对公平的、公正的、合理的一种解决的方法。

总而言之，我想文学确实是没有用的东西。这也是当年我在瑞典（诺贝尔奖颁奖）晚宴上演讲时讲的。我说文学和科学相比确实是没有用处：科学可以造飞机，可以做军舰，可以生产各种各样的机器，生产各种各样的物品，满足人们的生活的需要。但似乎不读小说，也不妨碍我们吃饭，也不妨碍我们睡觉，不看电影，也不妨碍我们恋爱结婚。从这个角度来看，艺术也是一样，是没有用的。但是，我说文学和艺术的无用，也许就是他们最大的用处。这听起来好像是狡辩，但我觉得这里面还是有一点辩证法的。

不久前，我跟我的朋友王振先生一块儿参观了中国考古博物馆，在那里看到了几千年前的陶器。先民们在陶器上按上绳纹，刻上鱼一样的符号。如果他们不在这个陶器上刻这些符号，丝毫不影响这个陶器的使用价值，依然可以盛水，依然可以盛酒。但他们为什么要刻上这些符号呢？

我想原因是人们不但需要满足吃饭、穿衣的需要，还要满足审美的需要。文学可能就提供给人一种审美的功能，艺术也是这样，这种审美的功能渗透到了我们各行各业中。也就是说，人类不应该只是纯粹物质的动物，而是物质和审美并存的。如果我们的生活中只有物质而没有审美，没有情感，没有人的情感的微妙变化，没有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细微方面，我们的生活就会变得很粗糙。我想这也是文学艺术和各行各业间的密切关系。

当然，好的文学是千载难求的，我还是要继续努力。在短期内我相信自己不会被AI淘汰，也希望大家在短期内只利用AI而不被它俘虏，不要被它把你的创造性和智慧给抹杀掉。文学艺术强调个性，从事金融、从事管理、从事一切工作也都要有个性贯注其中。甚至做领导的、当官的也要当出个性来，这才能使社会，使生活变得丰富多彩。

希望大家在今后的生活中，每个人跟每个人都不一样，每个人跟每个人也都一样：都一样的丰富，都一样的幸福，都一样的各具特色——都一样的不一样。

谢谢大家！